鹤见

吃掉有毒的蘑菇,忘掉新鲜的自己,享受着离开水面的遭遇。

「暴雨」

不怎么群像的威群像

主照和舞

wkh第一人称



从零号实验室逃出来已经过了61天,只剩下我和德俊。


第10天的时候老董被能力反噬,血从嘴巴、眼睛、鼻子、耳朵里一齐流出来,悄无声息地倒在队伍最后方。我们没有人敢去碰他的尸体,他活着的时候能随意控制自己的血液爆炸,现在他死了就是一块一触即发的爆炸物,当量与同体积的C4相当。如果没有他我们也没法炸毁实验室逃出来,但是我们谁也没想到能力的反噬和能力的强度正相关到这种地步。所有人都哭了。

我们在老董尸体五公里外扎营,这是Ten哥的要求,等到所有人都睡下我听见Ten哥那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眯着眼睛我看见他爬起来离开营地。我以为他是起夜去上厕所,睡意上涌我靠着德俊睡着了,可是没睡一会却被人摇醒来。

是德俊,他看我醒来先捂住我的嘴,然后给我打手语:快起来,Ten哥没回来。

反应过来我感觉后脊背发凉,套上鞋子我带着德俊向老董尸体的方向狂奔,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枪。

我们追了好久,好在今晚天晴能见度很高,我们终于看见Ten哥正要翻过一个沙丘。我的血液几乎在那瞬间冻住了:我记得很清楚,沙丘往前97米就是老董……德俊疯了一样冲上去,他跑得比我快,然后我就听见一声枪响。

等我赶到德俊身边的时候,他还举着枪,我看见他的手在抖,而Ten哥站在沙丘下冷冷地看着我们,他脚边沙地有一个明显的弹孔。德俊贴着他的脚开枪的。

“别过去。”德俊用左手比划,我翻译出来,“下一枪会打在你左腿膝盖,你知道我做得到。”

如果德俊真的打断他的左腿,有可能用完我们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药品,最后还得让锟哥以损伤自己身体机能的代价治疗。他是聪明人,他知道德俊为了让大家活下来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也不会让我和德俊一起被炸死。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锟哥和扬扬还睡着,我们谁也没说话,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德俊的手还在抖,那是他第一次把枪口对准我们其中一个人。

我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他手背上全是针眼,手臂上更多。

我们都是,那些药打进我们的身体里,让我们变成怪物。


第19天的时候我们在一座废弃多年的鬼城里遭遇了实验室的伏击。

原先我们的主要战力是老董和Ten哥,现在德俊和扬扬熟悉战斗后顶了上来。德俊的能力是任何武器一上手就能完全利用,而扬扬则能转化无机物,比如把沙子转化成枪和子弹。他俩搭档确实是绝配。 

不能打架的,比如我和锟哥,就在Ten哥建立的掩体里躲着。其他人在我不在的时候谈过,然后我就变成了作战时一定会被排除出去的那个人。

我猜得到是为什么。我是绝对不能死的那个,我是0号实验室对我们进行惨无人道实验的唯一证据,我记得所有事情,就像一台人形的录像机,也是台会走路的电脑。

他们回来的时候只受了轻伤,扬扬流了点鼻血,是过度使用能力造成的,锟哥给他们止了血。

德俊手里提着一个胸牌一样的东西,我看了一眼,那上面印着实验室安保部部长的脸,我们原先以为他在老董引发的爆炸里死了。

他以前最喜欢折磨我们几个,我和扬扬因为经常被解剖所以某种程度上逃过一劫,他砸断过锟哥的十根手指叫锟哥“自己慢慢长好”,每天电击Ten哥逼迫他过度使用能力,让老董把小动物炸死只是为了欣赏老董崩溃的样子取乐,还有……割断了德俊的声带。

他说武器不会唱歌,也不需要唱歌。

德俊把胸牌扔在地上,一个人走到路边坐下,头垂得低低的。锟哥叫我去看看他,我有点犹豫。

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过去的影子并没有随着我们的逃离就此放过我们,那些大大小小的伤,被解剖时手术刀划开后又缝合的切口,并不会因为不去看它们就不存在。在逃出前一个晚上锟哥取出我脊柱上安装的炸药时我痛得要死过去了,但是我有一瞬间天真地感觉重获新生,只是一瞬间。

我在德俊面前蹲下,帮他擦掉脸上溅到的血迹。他被晒得黑了些,脏兮兮的,但是他和锟哥还是我们中最白的。

我握住他的手,我们额头靠着额头。

在我们还小的时候,每天被注射不知名的药物,被训练成某种用于战争的怪物,回到暗无天日的病房里只能这样安慰彼此;但是后来他唱歌给我听(那真的是唯一一段有色彩的日子),后来只有我能看懂他的手语,后来我们遇见了锟哥Ten哥老董扬扬,后来我们逃出来了……我想不管最后能不能活下来,至少我们还有彼此。

他挣开我的手,比划,我看他眼睛里全是泪水。

他说:“我想唱歌。”


第36天,德俊在上一场战斗受了重伤,锟哥用能力治疗了,但是他还处于昏迷中。

而锟哥和扬扬在外出找寻物资后再没回来。

德俊如果醒着一定会疯了。自从那天亲眼看见老董离开我们,德俊对所有人的保护欲都到了偏执的程度,他说如果再有任何一个人死去都是对老董的侮辱。

Ten哥让我留下来照顾德俊,他去找锟哥和扬扬;我看着他提着枪小跑远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自从被打入那些药之后我预感的准确率总是高得吓人,它们来自大脑处理海量信息后得出的结论。我想叫住Ten哥,但是这事好像没有别的解决方法,我不能把德俊一个人留在这,我也没法在战斗里帮上太多,于是我只能目送他消失在路的拐弯处。

Ten哥自从老董死后一直没再笑过,越来越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机械地扣下扳机,机械地挥动军刀,机械地展开防御的力场。

他和老董原本在反抗军,是在两年前那次大筛查里被实验室抓到的。他们来了之后被分到我们对面空了很久的透明病房,那是给刚开始实验的人用的,方便那些穿白大褂的人每天观察。警戒松一点的时候我们打开门上的小窗子和他俩小声聊天,我们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的、杀人是错的、自由是比12号药剂还珍贵的东西……有一天晚上德俊睡了,我无意间从小窗子看到里Ten哥和老董依偎在一起,嘴唇相贴。

从实验室强迫我记忆的大量资料里检索到这个动作叫做“接吻”,只是我从来没试过,也没机会想起过这个东西,而这个动作似乎时常与“爱”这个字同时出现。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安保就赶来了。

“爱”。

我不知道我是否爱德俊,但是我想Ten哥和老董大概是相爱的。书上说有些爱人们会为了彼此去死,所以Ten哥无法做到就那样把老董的尸体抛下留在荒原;然而我当然不能理解,德俊也不能,所以他宁可开枪射穿Ten哥的膝盖也不能让Ten哥如愿,所以Ten哥看我们的眼神里有一点点怨恨。

嗯……这真是种很难理解的情感,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或者自由,也要让德俊活下去,要是能找到反抗军能治好他的嗓子就更好了。

我时常会想我要的会不会太多?某一次扬扬被我叨叨烦了,直接说那是他们欠我们的,锟哥顺着问“他们”是谁?扬扬想了一会很幼稚地说那就是这个世界欠我们的。

如果他们在这就好了。


第37天破晓前,德俊醒了,而锟哥扬扬和Ten哥依旧没有回来。

了解情况后德俊气疯了,他立刻带上装备要去找他们,我想拦住他,还没说什么就看见扬扬拖着什么出现在营地门口——只有扬扬一个人。

我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的脑子和计算机一样高效且准确,在扬扬开口前就得出了结论。

他说,Ten哥和锟哥都死了。

然后他就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大摊血,他的身体因为高强度使用能力已经过载了。我们扶住他,我触到德俊的手,冰一样冷。

被实验室突袭的锟哥和扬扬一路抵挡反击,直到他俩几乎快撑不下去:扬扬转化了太多子弹,鼻血怎么都止不住,锟哥的能力并不能治疗能力的反噬,只能最大限度保证扬扬身体上的伤不会危及性命。

这时Ten哥赶到了,展开防御场后很快清理了剩下的追兵。就在他们以为危机结束时,有个躲在隐蔽处的人开枪,扬扬眼睁睁看着他从背后打碎了Ten哥的整条脊柱,血溅了扬扬满脸。

那个人被扬扬第一时间举枪射杀,但是他身边的锟哥却倒了下去,腹部绽开一个巨大的血洞,像一个被挖穿的棉花娃娃。

子弹贯穿了两个人的身体。

扬扬说那是完全针对Ten哥的能力设计的子弹,突破了Ten哥引以为傲的防御场并穿过他的身体击中了锟哥,然后在锟哥腹部爆炸。

他拖回来的是锟哥和Ten哥破碎的尸体。我打开包裹他们的塑料布,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脸去,但是那景象已经深深印在我脑子里。锟哥脸上满是震惊和悲伤,大约是因为目睹了Ten哥的死却忽略了自己腹部的疼痛;而Ten哥的表情……很安详。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Ten哥。死亡?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他们死得很轻易、很随便,但是并不是所有反抗者的人生都能写成史诗,更多的是死在半路的殉道者和苟活的幸存者。

扬扬把从开枪那人身上找到的子弹递给德俊看,德俊只看了一眼就撑不下去蹲在地上,崩溃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我抱住他,过了很久他才说那颗子弹根本不是什么针对Ten哥的特制子弹,只是会在击中物体过几秒后造成足以摧毁内脏的爆炸。

德俊比划手语时的表情近乎绝望:


“Ten哥的后背没有建立防御场。”

“因为WinWin哥总是站在Ten哥的背后,他就是Ten哥背后的防御场。”


第56天,我们用完了从实验室带出来的最后一瓶12号药剂。

12号药剂是维持我们这种实验体生命的必需品,使用了能力必须注射12号药剂来维稳。我们没人知道药剂的配方和化学成分,也找不到任何资料。

逃亡前我们搜刮了零号实验室的保险库,也只找到十瓶成品,一开始有三瓶都给老董用了。一路上我们都是能省则省,尽量避战少用能力,却也到头了。

我和德俊几乎不消耗这种药,因为我们被改造的是大脑里的东西,德俊百发百中的枪法和吊诡的近战手段是从五岁开始训练出来的,他只是对“战争”和“杀戮”的理解都高于我们所有人而已。

但是扬扬不能没有12号药剂。

我们目前驻扎的城市有反抗军生活过的痕迹,我们甚至找到了一辆车,还能发动,后备箱载了两桶柴油。根据Ten哥描述过的方位和反抗军的游击规律,我判断我们离反抗军大部队已经很近了,这给了我们希望:无论如何反抗军一定有救助能力者的手段。

德俊回到营地的时候带着一只……羊?

我有点震撼,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哪里抓到的羊?

他打手语告诉我,警察局后面的院子被改成了一个隐蔽的羊圈,大概是反抗军养的,转移的时候他们落下了一只小羊。

当天晚上德俊宰了那只小羊,我们点起一堆篝火,架起架子把小羊烤了。扬扬尽管因为没有足量的12号药剂脸色不太好,但是还是精神饱满地大骂我们居然吃羊羊,居心何在?良心何在?德俊扯着羊腿肉,面无表情地打手势,我翻译给他:你不爱吃就别吃。

扬扬吃了满脸油。


第61天,我们一觉醒来哪也找不到扬扬。

我脑子里的警报又在不安地作响。事实上扬扬因为缺少12号药剂身体已经不堪重负,短短几天瘦得脸颊凹了下去,肋骨从没那么突出过,连短距离的奔跑都会让他把肺咳出来。我们在山壁旁的小林子里扎营,身后就是一望到底的荒原,他能去哪?

德俊在扬扬枕下翻出一张叠成小方块的纸和一根短短的铅笔,我们很久没见到这种东西了,这是扬扬用能力转化的。德俊打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就扔下纸条冲出营地。

我捡起来看,没想到我的手会抖得那么厉害。


“自由是比12号药剂还珍贵的东西。”


这是在我们逃亡第二天,老董用掉第一根12号药剂很自责的时候Ten哥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说的,像宣布某条法令一样。

我又想起Ten哥死时那张平静又安详的脸,接下来几分钟里我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只想骂人,用我所知的所有最恶毒的话,如果Ten和扬扬在我面前一定会被我骂个狗血淋头。

蠢毙了,你们这两个傻逼,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死就是你们所谓的自由吗?

死了明明什么都没有了,明明还没听过锟哥弹钢琴,没有吃过老董据说很拿手但是也是唯一会的那道菜,你们甚至他妈的没人听过德俊唱歌。

我感到深深的疲惫,胃绞在一起似的痛。我太讨厌无力的感觉了,同伴接二连三地离开,每个人的死好像就发生在一瞬间,根本不给我挽回的余地。

好累好累,我只想就此躺下再也不起来。


半个小时后德俊返回,在我身边躺下。

“向东一公里,河滩上的石头都被染红了。”

“河声太响,我们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小聪明是不是都用在这种地方了?”

德俊很激动,如果当时我们在手语体系里加了脏话他一定会全比划出来,他愤怒又不解地问了三次“为什么”,我想他大概都没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水。

为什么?

这是只有我和德俊会问的问题。第56天的晚上我们第一次聊到Ten哥在那个月亮很好的晚上悄悄返回老董身边的自毁行为,没想到扬扬一点都不惊讶,说他早就猜到了,毕竟第二天我和德俊的脸色那么差,而Ten哥看我们两个的眼神又总是掺杂着一点埋怨。其实那晚我们追去找Ten哥的时候他和锟哥都醒着,但是锟哥叫他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

他们总是在我无法理解的地方善解人意,就像扬扬最好只是因为想要“自由”才从悬崖上面跳下去,而不是为了所谓的不成为我们的拖累之类酸掉牙的原因。

你看,即使我的理智告诉我扬扬为什么这么做、Ten哥为什么要与老董一起死、锟哥为什么不拦着Ten哥,我也依旧想问为什么。


从零号实验室逃出来已经过了61天,只剩下我和德俊。

我们是出生在实验室里的白老鼠,如果不出意外还将在实验室结束自己支离破碎的一生。

直到我们遇见原本中心城最负盛名的钢琴家、反抗军的两个年轻战士、自治区的天才儿童,没有他们,我们的世界永远只被划在零号实验室的手术台和监牢里。

钱锟、李永钦、董思成、刘扬扬。

我不需要大声喊出他们的名字证明他们曾经活过,他们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刻录在我的记忆中,鲜活得像上一秒我们还围坐在荒原的某个篝火旁一样。

我无法忘记,我也不能忘记。




我们仍像儿时一样拥抱彼此,靠着汲取对方身上一点体温熬过冰冷的夜晚,消毒水、酒精、碘伏和血腥气混杂的味道并不柔软,却让我们感到安心。

那时我们约定好要在以后每一次实验每一场解剖里活下来,现在我们要背负着他们的命继续前行。

心跳声被远处沉闷天空里的滚雷掩盖,我吻了一下德俊的嘴唇,我能触到他的脸因为怮哭而不自然地发烫。他愣住了。

“这是爱。”我说,“更新一下手语库吧。”


暴雨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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